李桥
我妈妈是投江死的,在冬天。
搜救队打捞了三天,最终在下游的之江市境内把她捞起来。她盖着白布,我看不到她的脸。只看到她的手泡白了,险些和盖在她身上的褶皱白布融为一体,她羽绒服袖子上套着防脏污的小袖套。
南方的冬天很湿冷,阴云密布,天空低垂,我站在萧瑟的江风中,骨头僵硬。
妈妈,你不冷吗?为什么不选择春天或夏天,至少江水温暖些。
是一艘拉煤的货船上的船员远远看见了她,报警来不及了。船上的人说,是很快速的事,看得出死了心要走,一眨眼就消失在水里,像江水轻易卷走岸边的泥沙。
站在我们家筒子楼六楼的过道上,我一抬眼就看见堤坝外那条细带般的长江。
天空很低,空气阴冷潮湿的时候,我常常看见母亲的身影在江边,头也不回地往江心走。
这时候,我会站到岸边,她的身后。
她脚下的江水总是浑浊的,先吞掉她的小腿,大腿,再淹没她的胸腹,肩膀,只剩下一颗头在水面漂浮。那是她存活着的最后一部分。她还不后悔,执着地朝浑浊和死亡走去,仿佛着了魔的人,被牵扯去那个方向。
妈妈!
她听不见我在她身后的呼喊,她的脑袋也被江水收走,只剩黑色的长发像一把稻草悬在江上,无法溶解,突然一扯,那团头发也不见了,一小圈水纹很快被浪涛覆盖。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。
我努力回想,最后的早晨,她像往常一样给我下面条,窝了个荷包蛋,我吃得满头大汗,她拿毛巾给我擦额头。同学在楼下喊,我急着背书包走,她揪住我棉袄后领,毛巾捅进去在我后背抹一圈,抓走一把热汗。
她说,零花钱带起没有。
我已经跑出门去,说,带了!
那个早晨,我没有看她。妈妈在我身边忙碌,有动作,有声音,有温度,她没有脸孔。
我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