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传召老臣,所为何事?”
一声通禀过后,李策执桐杖立于前。他将近花甲之年,两鬓已全白了,眉眼却还精神,很有几分画中圣贤的气度,不愧为兰陵李氏一脉。昔日李氏家训只忠于民,于君、于朝皆无碍,曾有贤名闻达十州。后来仁道经久日衰,人皆谋己,内里精明,所念贤达旷德,不过流于形表而已。
“年关将至,李相封地田产收成几何?”高宣凤眼含笑,赐他阁中坐,展开一卷弹劾之奏。“民间有些闲言入耳,朕欲知真假。”
自入冬来,屡次有大臣上奏,龙骁卫大将军周南侵占津京近郊田产,百姓苦不堪言。周南之妻,正是李策膝下最幼一女,号称津京第一美人的李文鸯。
“陛下体恤下臣,老臣心下感激。全赖甘霖福祉,春夏虽有减损,秋来却是大丰,尤胜往年。”李策坐定,神闲如故,有意无意间的一句,二人心照不宣。“家婿津京侵占田舍之说,老臣亦有闻,无非是昔日勋贵见寒士得势,杜撰陷害罢了。”
“大将军自少年起便追随先父四下征讨,军纪严明,想来如是。”高宣一顿,才道,“朕之所忧不在此,而在李相。前朝文士贬损成风,寒士得势尚且如此,位极人臣者,众矢之的,避无可避。”
“前朝之亡,非亡于朕手,正是亡于此等沽名钓誉之徒。眼下政局未稳,朕欲整顿朝野之风,特此向李相请教。”
帝王一席话,阁中白须人听得似冷水浇透。李策虽然面上仍然如常,心下却是被他这一提点慌乱不堪。精明如他,听出帝王话外之音,颤巍巍离席一揖。
“老臣年老昏聩,承蒙陛下不弃之恩,何敢担此请教一说!”
“李相知无不言,切莫为外事相扰。”高宣笑道,“朕少年时李相不吝教诲,如今倒不肯了,是何道理。”
“陛下此言折煞老臣……”李策后背冷汗涔涔,昔日赵淮在位时,他尚可凭借文士口舌压上一头,帝王起疑,最差结果无非是改立新君而已。如今高宣武将出身,军中几代威望正盛,对此不以为意,他手中最具分量的一枚筹码,已然失效。他却到底是个官场上的老狐狸,转眸又生一计。“前朝国库亏空,钱粮皆外流。陛下可令大理寺与刑部、户部襄助,彻查新旧贪墨,填补数年来亏空。再者,将边吏与京官调换为新科之士,陛下仁厚,先前剿灭赵氏,未除赵臣,淮左安氏、殷野商氏仍存复辟前朝之心,此番方可永绝其念。”
“不错。”
“然'水至清则无鱼',个中权衡,老臣不敢为陛下决断。”
李策所称淮左安氏,乃是高宣之妹寿春公主的夫家,殷野商氏,更是右相孔植的恩师兼岳丈,言语间将高宣欲削减其势力的心思又推回到皇家和右相。后句水清无鱼,倒像他所领群臣为皇家和右相网开一面一般,听得帝王心头一怒。
君臣博弈,二人满面含笑,心下已是两相难容。
“李相之言,朕闻之受益良多。既如此,我大元春闱主考之职便托付与卿,好好为朕擢选栋梁,如何?”
科考正是笼络天下士子的良方,李策本欲应下,抬眼正望见高宣把玩那卷奏疏,不由忆起前语“众矢之的”,未知帝王权术深浅时,不敢贸然落他下怀。只能抚须叹道:“老臣如今体弱身乏,主考春闱支撑不得喽。辜负陛下厚望,实在有愧。”